湘江畔的初夏，風裹挾著濕潤的水汽掠過岳麓書院飛檐，我們與趙濤的對話從一片浸染的樹葉開始。這位身著青灰色中式長衫的學者，正將新書《山川無極》的校樣輕輕推向桌邊，封面上一抹水墨暈染的山巒，仿佛呼應著他口中那句“湖湘文脈，從未斷流”。
“山川無極，是追問，也是答案”
人民論壇網：書名《山川無極》取自《文心雕龍》，為何選擇這四個字承載整部文集？
趙濤：劉勰寫“山川無極，情理實勞”時，或許正面對著與今日相似的困惑——如何在浩瀚文明中錨定自己的坐標。這些年我為湖南美術館策展、為藝術家撰文，發現那些震撼人心的作品，總在回應著屈原的《天問》、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就像張家界三千奇峰，既是地質運動的奇跡，也是王船山“氣化流行”哲學的物質形態。“無極”不是虛無，而是文化基因在時空中的無限延展。
人民論壇網：書中收錄多篇藝術評論，您如何定義“評論”的價值？
趙濤：評論不是裁判席上的打分牌，它該是橋梁——連接創作者的心跳與觀者的呼吸。當年修復王陽明《太極圖說》殘卷時，我補全的不僅是缺失的墨跡，更是試圖觸摸先賢“心即理”的頓悟。寫曠小津的山水畫評時，我聽見他筆下的云海在與沈從文筆端的沅水唱和。這種跨越媒介的對話，正是湖湘文化“經世致用”的當代顯影。
從東坡赤壁到岳麓山下：一個文化擺渡人的三十年
人民論壇網：1990年您發表處女作時，可曾想過會以文藝評論為志業？
趙濤：那篇《青石巷里的墨香》登在《語文報》角落，編輯把稿費夾在林語堂《蘇東坡傳》里寄來。少年時臨摹八大山人的枯荷，總以為“墨點無多淚點多”只是技法，直到在湖南省博物館見到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那些獰厲之美讓我突然懂得，藝術批評本質上是與歷史對話。
2003年創辦《財富地理》，我們頂著“文化雜志談什么財富”的質疑，做了湖湘鹽商專題。當讀者發現沈從文筆下“辰河上的水手”與近代實業家共享著敢為人先的血脈時，我知道這條路走對了。后來籌建省美術館，有人建議直接復制北上廣的現代風格，但我們堅持將展廳廊柱設計成竹簡造型——文化地標不該是移植的盆景，而是扎根的香樟。
“在機械復制時代，守護靈暈的微光”
人民論壇網：書中反復探討藝術與禪學的互鑒，這是不是對當下快餐文化的抵抗？
趙濤：你看這醴陵釉下五彩瓷，匠人需在泥坯上作畫，再覆以透明釉高溫燒制。藝術評論何嘗不是如此？既要深入肌理，又要保持克制。我在《書禪記》里寫王陽明書法，不是分析筆法結構，而是追蹤他如何在平叛的軍帳中，用毛筆穩住內心的風暴。這種“心上學”的創作觀，恰是AI無法復制的。
人民論壇網：您如何看待傳統文化在當代的傳承困境？
趙濤：困境往往來自我們自己的短視。2017年策劃長江主題巡展，有位青年畫家將《楚辭》中的神靈符號轉譯成賽博朋克風格，爭議很大。但當他展示出像素化的山鬼與無人機共舞時，觀眾突然意識到：屈子當年的天馬行空，不正是最先鋒的創作？所謂傳承，從不是復刻舊時光，而是讓古老基因在新時代突變。
后記：山河與筆墨共生的未來
采訪尾聲，趙濤帶我們走向美術館露臺。暮色中的湘江泛著細碎金光，對岸的杜甫江閣輪廓漸隱。“這江水見過賈誼、懷素、齊白石，現在輪到我們了。”他指著江面一艘逆流而上的貨輪，“《山川無極》不是終點，而是載滿問號的船——當我們談論湖湘文化時，究竟是在守護遺產，還是在創造傳統？”
新書扉頁的題記在暮色中浮現：“所有抵達都是出發。”遠處，岳麓山的輪廓正融入越來越濃的夜色，而山脊線上的燈火，恰似一行未完待續的省略號。（硯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