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深度媒介化的數字時代，出片文化應運而生。其指個體尤其是年輕人，拍攝生活中的美好瞬間并分享至社交媒體等平臺的文化實踐。其拍攝以“分享”為目的，“分享”以收獲關注、點贊、評論等“反饋”為追求。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新信息技術系統(tǒng)塑造出加速、獨異、網絡特征的社會環(huán)境，“出片文化”響應了社會個體對印證“在世存在”、追尋意義與表達自我的內在需求。
【關鍵詞】出片文化 信息技術 網絡連接 情感連接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節(jié)假日期間，妝容精致的游客聚焦網紅打卡點，懷揣攻略、直奔最佳機位，用手機或相機多角度拍攝后，便迫不及待地使用修圖軟件調整照片的色彩、對比度、飽和度等參數，將照片打造得頗具視覺沖擊力。隨后，又將這些精修照片分享至微博、小紅書、抖音、微信朋友圈等社交媒體。接下來，還會與關注、點贊、評論的網友互動，并從網友的反饋中獲得滿足。有網友調侃說，“假期再苦，也不能苦了朋友圈”“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但得拍出幾百張照片”。此種現象背后便是出片文化。
所謂出片文化，是指個體尤其是年輕人，拍攝生活中的美好瞬間并分享至社交媒體等平臺的文化實踐活動。在該活動中，拍攝以“分享”為目的，“分享”以收獲關注、點贊、評論等“反饋”為追求。整個過程常伴隨著對特定場景、服飾、妝造、道具、濾鏡、文案、傳播平臺與范圍等的精心策劃。出片文化涉及的場景既包括蒼山洱海等自然景觀，又包括老區(qū)、餐廳、健身房、公園、博物館、書店等日常文化休閑場所。出一張“人生照片”甚至成為一些人前往特定場所的首要關切；“能出片”亦成為一些場所招攬客流的重要“賣點”。
出片文化是互聯網時代常見的用戶參與信息生產在圖像領域中的表現。其與網絡百科、開源軟件等其他領域內用戶參與生產不同之處在于，出片文化的實踐者常以自己為表現對象。分析出片文化可經由兩條路徑：微觀路徑，即洞悉用戶出片的利他與利己動機；中觀路徑，即將人置于新信息技術系統(tǒng)中，分析出片文化中主要參與者的關系。本文將采用中觀路徑，即將出片文化視為人與新信息技術系統(tǒng)互動的現實場域，從公眾的內在需求與行動模式、技術可供性、資本介入等三個方面分析出片文化流行的現實基礎。
內驅力：公眾內在需求與行動模式
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新信息技術系統(tǒng)的社會意義不只是提供一種新型信息傳輸渠道，而是通過人與技術系統(tǒng)的交互，建構起不同于大眾媒介時代的新社會形態(tài)。在新社會形態(tài)中，個體展示出新的內在需求與行動模式。
以出片刷存在感：加速社會中個體對印證“在世存有”的渴望。文化現象植根于“社會特征”,從社會特征入手，可以更好地理解文化現象。德國社會學家羅薩將當代社會診斷為“加速社會”，并區(qū)分出“科技加速”“社會變遷加速”與“生活步調加速”三個范疇。①在加速社會中，習慣于“多任務處理”的個人被“更快、更高、更廣”的優(yōu)績主義催促著，很難靜下心來，與他人（包括家人、朋友、同事等）、物（甚至是一餐飯）、空間（哪怕是居住地）、自然（譬如一場驟雨或一樹繁花）等之間建立起親密的情感聯系，于是人被“異化”。
德國學者耶姬認為，異化最終標示的其實是一種“缺乏關系的關系”情景。由于人作為“在世存有”，始終要與世界有關系，因此，在加速社會中，被異化的人雖然已無法與世界建立起類似前現代社會那樣的深度關系，但仍可借“出片”，與世界建立起“淺關系”，以此確認自己的“在世存有”：既然來不及沉浸式體驗大江大湖的四季更替，或是人文景觀的厚重深邃，那就擺拍出一張美照，定格自己與這一地點相遇的美好一刻；既然沒辦法細細品嘗一日三餐，那就拍一張美食照片，顯示自己與食物的內在關聯；既然與親朋好友無暇見面，那就將照片發(fā)到朋友圈中，不打擾地向他們輕道一聲問候，保持一絲情感溫度；既然沒時間廣交朋友，那就從網友的點贊與評論中收獲“四海之內皆同好”的“小確幸”……
“出片”讓“加速社會”中的個人以經濟可行的方式，與周遭事物建立起帶有“塑料感”的情感聯系，并借此情感聯系，突顯個體的“在世存有”，此亦即所謂的“刷存在感”。出片文化建立的人與世界間的關系，雖不及“悠然見南山”意境所展露的關系那般深厚，但亦在現實條件允許范圍內，實現了確認個體“在世存有”的目的。
以出片獲得意義：獨異性社會中個體對“意義”的追求。德國社會學家安德雷亞斯·萊克維茨亦對當下社會詳加診斷，提出“獨異性社會”，認為現代社會于18世紀在西歐緩慢形成、20世紀中期達到頂點。在現代社會中，普適性規(guī)律占主要地位，該規(guī)律以目的理性化和形式規(guī)范化為特征，著力應對的社會關鍵矛盾是短缺和無序，致力于回答的問題是“怎么辦”；而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至今的晚現代社會，獨異性規(guī)律占主要地位，該規(guī)律以獨異化、文化化、感性化為特征，側重響應的社會關鍵矛盾是意義與動機，致力于回答“為什么”的問題。獨異化過程關注當下，其得以發(fā)生的社會實踐包括觀察、評價、產出與施行。②
這一社會診斷，為分析“出片文化”提供了有用的視角與框架?，F代社會相對豐盈的物質財富滿足了個體對衣食等生理層面需求的渴望，追尋生活的“意義”成為關注的問題。人們渴望通過包括“出片”在內的獨異化過程，讓自己顯得“與眾不同”，讓自己的行為獲得“意義”。具體分析如下：
當下。不管在何場景下，出片拍攝的都是當下的景、物、人等，并且分享與反饋也急切地要在當下完成。經由“出片”所建立的人與世界的關系是當下的，這與現代社會關注未來、而非當下的實踐模式有所不同。
觀察。在出片文化中，所拍對象是被識別、發(fā)現、挑選出來的，不管是人、美食、風景，抑或是時尚、健身，在鏡頭瞄準的一刻，就代表著其作為一種有“內在厚度的自復雜體”，已觸發(fā)拍攝者的文化敏感，因而具有不可替代的獨特性。
評價。評價即賦值，出片文化中的賦值包括兩層含義，一方面是拍攝者對所拍場景的賦值。由于此賦值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因此，同一場景毀譽參半的現象屢見不鮮。譬如“陽泉記憶·1947”文化園在水泵廠退休工人眼中只是平淡無奇的老廠房，而在專程趕來的旅游者眼中，則是復古風與現代風兼容并蓄的絕佳“出片”現場；再如“荒野之國”一度被評為麗江最“爛”景區(qū)，但亦有人認為景區(qū)中的廢銅爛鐵恰是生活感受的現實寫照，并在這里找到了拍攝“人生照片”的快樂。另一方面是照片分享至社交媒體后，圍觀者通過關注、點贊、評論等方式全方位賦值。圍觀者不管是對拍攝者技術的贊嘆，還是對被拍者容貌或生活品味的肯定，抑或是對被拍攝場景的向往，都會讓出片文化的實踐者收獲到“意義”。此感受亦常被直白地表達為“只要能出片，這趟就算沒白來”。
產出。獨異性可以被制造出來。出片文化處處體現出刻意制造的“策展”味道。從個人妝造、環(huán)境營造、拍攝角度的選取、表情動作的拿捏、再到修片甚至是發(fā)布時間、發(fā)布渠道、發(fā)布范圍的選擇等，每一步都受到“觀眾以及其他參與者的真實看法或他們可能會有的看法”的反向指導③。譬如，不少人會在前往某個景點之前，先在小紅書查找攻略，或查看前人所發(fā)圖片下的評論，據此決定自己的行動；或者在朋友圈發(fā)布圖片時苦思冥想文案或刻意選擇“分組”等。
施行。獨異性邏輯下施行的本質是體驗。出片實踐需要具身現場，完成“體驗”。這種“體驗”鑲嵌在“粗陋”的背景下，雖然顯得不那么日常，但因呼應了參與者對一種理想生活情景的向往，又何嘗不是一種更接近內心“真實”的體驗呢？譬如精心準備一道美食，然后拍照、修圖、撰寫文案、分享、期待反饋、回應反饋的體驗盡管“鑲嵌”在杯盤狼藉與無休止的家務勞動背景中，但亦投射出個體對閑適安逸生活的渴望；再如盛裝出行、見縫插針抓拍一張照片后，修圖、編撰文案、分享、期待反饋、回應反饋的體驗雖然“鑲嵌”在汗流浹背的狼狽旅行中，但亦反映出個體對“詩與遠方”的暢想。
以出片表達自我：網絡社會中個體對“自傳播權”的主張。西班牙裔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提出“網絡社會”的概念，其核心在于新信息技術重構了社會結構與權力關系。他認為，社會結構從傳統(tǒng)的垂直等級轉向水平化、網絡化。網絡社會的權力不再依賴傳統(tǒng)強制力，而是圍繞文化代碼與信息生產展開。傳播成為權力行使的核心方式，而網絡社會中的個體則被賦予自傳播權。在出片文化中，個體僅需一部手機、適量費用與一點文化品味就能完成從策劃、拍攝、編輯，到發(fā)布、反饋的全鏈條傳播，完成自傳播權的行使，顯示出個體對文化代碼與信息生產的掌控力。在此過程中，個體可以滿足以下需求：
形象管理的需求。每個人心中都有理想的“自我”。在出片文化中，實踐者將粗陋的日常隱匿為“后臺”，將社交媒體視為“前臺”，通過精修照片的呈現，凸顯理想且鮮明的個人形象，如有人通過在藝術展、書店、劇場等地“出片”，塑造文藝青年形象；有人通過呈現健身、騎行、徒步等照片，展示健碩身材，打造健身達人人設；有人通過分享美食照片，展示廚藝，塑造熱愛生活積極向上的形象等。
表達情感的需求。當下是視覺媒介主導的時代。出片文化的實踐者使用色調、構圖等視覺語言表情達意、抒發(fā)內心的感悟。譬如，運用冷色調、低角度夜景，傳達孤獨、寧靜的情感等。
獲得社會資本與在線認同的需求。社會資本存在于個人社交網絡中。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精心修飾過的圖片與文案能獲得大量關注、點贊、評論，營造一種共在氛圍，個人有“被看到”“被認可”的滿足感與認同感。甚至可能因“同好”結緣，將線上友情延展至線下。
可供性：信息技術系統(tǒng)提供的可能
“可供性”概念最早主要指生態(tài)環(huán)境為各種行為主體提供的潛在的行動可能性，后被引入關注技術物影響日常生活的可能性，以及個體使用技術物的可能性。在考察技術可供性的過程中，學者們建立起不同的框架來探索技術物和人之間的關系，考察多維的技術可供性。例如，從生產、社交、移動三個維度構建新媒體的技術可供性指標。④接下來以技術可供性指標，闡述新信息技術系統(tǒng)如何架構出片文化的可能。
生產可供性：提供用戶參與圖像生產的可能。社會信息技術系統(tǒng)在持久性、可復制性、可見性、可編輯、可審閱、可關聯與可伸縮等多個方面為公眾參與出片文化提供生產可供性。
提供信息增量支持。在出片實踐中，用戶需要查找攻略，學習構圖、光影運用等攝影知識及他人出片經驗，此類在線資源豐富、持久、可見、易復制，能夠滿足出片者對信息的需要，幫助出片者實現從技術接受者到使用者、創(chuàng)造者的轉變。
提供個性化生產支持?？删庉嫛⒖蓪忛?、可延伸和可關聯主要指的是，信息技術系統(tǒng)在個性化制作方面為出片文化實踐提供的支持。具體來說，可編輯指允許用戶在線編輯并發(fā)布圖像內容、評論和轉發(fā)留言；可審閱包括直接審閱與間接審閱兩個方面。直接審閱指用戶被允許進行在線審查、回顧、評價相關圖像文本；間接審閱主要指由轉、贊、評等數據指標測定的圖像傳播效果。可延伸主要指，在多媒體技術的支持下，出片文化實踐者可以自由選擇技術以及技術組合來進行圖像生產?？申P聯指出片文化實踐者可以進行跨平臺的資源利用，在多個平臺通過多種方式參與到文化實踐中。
移動可供性：時空限制的突破和場景轉向的實現。出片文化實踐者最常使用的智能手機，本身就是集拍攝、編輯、發(fā)送于一體的移動圖像工作站，其便于攜帶（可攜帶）、可隨時聯網（可獲取）、支持文字、聲音和圖像等多種形式信息的傳播（可兼容）、自帶定位功能（可定位），反映了用戶利用移動媒介突破圖像生產中的時空限制、并實現“場景化”生產轉向的可能。
社交可供性：實現社會關系網絡連接與情感連接。社交可供性包括可協調、可連接、可傳情、可致意四個方面。提供社會關系網絡連接的支持。在出片文化中，一張圖像發(fā)送至朋友圈后，引起沉寂多時的老友點贊，或是一張圖像在小紅書發(fā)布后，在平臺置頂等，都體現出社交網絡為出片文化的多個行動者提供了連接的可能（可連接）；并且借助所發(fā)圖片，可以協調觀眾、平臺等的行動（可協調）。信息可協調和可連接的特性意味著，以圖像生產方式外化的顯性信息和知識，可以通過媒介提供的眾多渠道進行有效的交換，這種交換實際上將分散在各處的公眾，由單個節(jié)點匯聚到一個共同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使得所出之“片”能更便利、快捷地傳遞出去。
提供情感連接的支持?；ヂ摼W技術為人類協作和互動提供了一個共享的空間，這一空間允許人們虛擬地在場并互相觀察。在出片文化中，實踐者以圖像為中介，利用信息技術系統(tǒng)建立起一個互動的場域：實踐者發(fā)布圖像完成自我表達，觀看者通過關注、轉贊評等給予情感反饋，在“生產—發(fā)布—反饋”的閉環(huán)中，形成社會成員之間的情感連接。
助推力：資本打造出片文化生態(tài)場景并開展營銷
有需求之處，資本必將相隨。在出片文化中，資本助推亦是不可忽視的一支力量。為迎合年輕人對出片的需求，商家打造出片場景、營銷“出片”賣點，為出片文化推波助瀾。
打造“出片”場景。不管是798等由工業(yè)園區(qū)改造的藝術園區(qū)，還是喀什古城等復古人文景區(qū)；不管是三山五岳等自然景觀，還是阿那亞小鎮(zhèn)等社會生活場景，都暗藏資本方為吸引人流而完成的精心設計。甚至某集智慧養(yǎng)殖、肉制品研發(fā)銷售、文化創(chuàng)意、旅游觀光于一體的新型生態(tài)豬場，亦在設計之初，就從攝影師的視角挖掘、設計了200余個打卡點，并因此迎來了日最高達1.2萬人次的客流量。⑤
營銷“出片”賣點。首先，以活動“助推”出片文化。資本方在平臺推出話題挑戰(zhàn)、攝影比賽等活動，激發(fā)年輕人創(chuàng)作與分享熱情；年輕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通過社交媒體病毒式傳播，加劇出片文化在網絡空間中迅速擴散。其次，以宣傳“助推”出片文化。例如，不少媒體在宣傳各地文旅時，頻頻使用“等你打卡”“打卡清單”等表述，以打卡作為吸引點，進一步“助推”出片文化。
街拍服務無微不至。在不少景區(qū)，林立的街拍商家提供妝造、服飾、選點、拍攝等“一條龍”服務，進一步將“出片”簡化為付費、選片、分享的過程，為熱鬧的“出片文化”又添了把力。
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新信息技術系統(tǒng)造就出以“加速”“獨異”“網絡”為特征的社會，“出片文化”響應了社會中個體對印證“在世存在”、追尋意義與表達自我的內在需求。技術可供性為出片文化提供了可能，資本的介入則對出片文化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凡事皆有利弊。出片文化在順應各方需要的同時，亦潛藏風險。個體失去與世界建立深度聯系的欲望與能力。出片文化看似可以讓個體與更多人、物、景等建立關系，但這種以匆匆打卡、相機定格為形式的關系多停留于“淺表”，個體可能在習以為常中，失去了與世界建立深度聯系的欲望與能力，從而陷入異化狀態(tài)。消費者奔走于各個“打卡點”，為各路商家?guī)砣肆髋c消費，卻未必有益于自己的身心圓滿。 “出片”看起來是自我選擇的行動，可實際上，亦是被平臺洞察用戶需求后所設計的商業(yè)模式“俘獲”的結果。個人在興沖沖地“出片”時，亦完成了數字零工的任務：為平臺生產內容與流量。在出片文化中，身處傳播網絡中的個人不僅有被他人“看到”的機會，而且也有“看到”別人的機會。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社會比較油然而生。在上行社會比較中，出片文化實踐者會產生“我也要”的攀比心理；而在下行社會比較中，出片文化實踐者則會通過炫耀滿足虛榮心。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導、副院長）
【注：本文系“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德】哈特穆特·羅薩著，鄭作彧譯：《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1頁。
②③【德】安德雷亞斯·萊克維茨著，鞏婕譯：《獨異性社會——現代的結構轉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9-62頁；第49頁。
④潘忠黨、劉于思：《以何為“新”?“新媒體”話語中的權力陷阱與研究者的理論自省——潘忠黨教授訪談錄》，《新聞與傳播評論》，2017年第1期。
⑤《能不能“出片”很重要》，《中國旅游報》，2024年9月10日。
責編/李丹妮 美編/陳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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