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內卷”問題是經濟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深入剖析“內卷式”競爭的生成機理，需從市場、技術、產業、制度等多視角切入。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需堅持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協同發力，以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打破行政壁壘，消除市場分割；以科技創新突破“低端鎖定”困局，培育發展新動能。通過增強企業自主發展能力、推進地方政府行政改革、推動產業政策轉型升級等舉措，將“內卷”壓力轉化為“外拓”動力，為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注入強勁動能。

【關鍵詞】“內卷式”競爭 產業政策 高質量發展 經濟 【中圖分類號】F015 【文獻標識碼】A

當前，“內卷”問題引發國內外廣泛關注，深刻影響經濟運行與發展態勢。學界與業界對此看法不一，部分觀點認為，“內卷”是正常的市場競爭現象，市場競爭在一定程度上就表現為企業之間的“內卷”，企業借國內市場競爭獲取國際競爭力；但也有觀點強調，“內卷式”競爭是惡性的，其是導致經濟緊縮的重要因素。若后一種觀點成立，那問題就將遠超普通市場競爭現象，變得極為嚴峻，必須迅速尋求有效的治理方式。“內卷式”競爭成為制約國民經濟持續健康高質量發展的一個痛點。

“內卷”問題是經濟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與導致經濟危機的嚴重生產過剩之間有本質性區別，絕對不能混淆。在短缺經濟時代，消費者爭奪生產者，市場“卷”的是消費者；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生產者爭奪消費者，市場“卷”的是生產者。這是市場促進競爭、分工和增長的重要機制。但是生產者爭奪消費者，需要有一個合理的“競爭度”，超過這個“度”，就會變成無序低效競爭。這個“度”是什么？就是價格不能低于成本，尤其是不能低于平均可變成本。

202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規范地方政府和企業行為。”①“內卷”問題可從微觀、中觀和宏觀三個層面解析。微觀層面，關乎企業戰略與行為選擇，如低價占領市場策略；中觀層面，側重于產業內部企業間的互動關系，如企業的進入退出與競爭程度關聯；宏觀層面，則需從總供給與總需求均衡視角，把握宏觀態勢與趨勢。深入探究“內卷式”競爭問題，剖析其生成邏輯、背后成因，并探尋有效對策，對于我國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意義重大。

“內卷式”競爭的生成邏輯

供需失衡引發“價格戰”。當一個行業的生產能力或供給能力顯著超越其市場容量的擴張速度，就容易引發“價格戰”。以新能源汽車行業為例，近年來，該行業發展迅速，眾多企業紛紛涌入，生產能力大幅提升。然而市場容量的增長難以跟上產能擴張步伐，庫存壓力不斷增大，供給過剩，最終引發“價格戰”，成為新能源汽車行業利潤率低甚至虧損的重要因素。如果產能擴張遠超市場容量增長，會使得每個企業所占市場份額不斷縮小，企業為求生存，只能通過降價爭奪市場，進而陷入惡性價格競爭循環。即便在產能過剩、利潤微薄甚至虧損的情況下，有些企業仍持續投入。這是因為惡性競爭引發生存威脅，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誰不繼續投入，就可能率先被淘汰。這種非理性的持續投入，進一步加劇產能過剩，使行業陷入更深的“內卷”困境。

過去一段時間里，在招商引資過程中，一些地方政府為吸引大項目，競相提供不合理優惠條件，對重大項目采取“一事一議”競爭策略。這不僅犧牲要素投入的合理報酬，而且使政府背負沉重債務負擔。據調研，個別縣市的開發區負債占全市或全縣總負債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以上，而實際項目投入的邊際收益常為負或接近零。這種招商引資行為，使得利益過多流向資本所有者，催生大量為獲取項目利益一擁而上的群體，進一步導致產能過剩，為“內卷式”競爭埋下隱患。

創新不足導致同質化競爭。一些企業技術發展多依賴模仿和引進，產品同質化嚴重，缺乏差異化和定價能力。企業無法通過產品特性控制市場份額，只能通過降低價格來競爭，最終演變為“價格戰”。以手機射頻芯片市場為例，該市場主要被幾家大型跨國公司壟斷，國內同行企業難以突破技術瓶頸，在競爭中不可避免陷入同質化競爭，主要競爭手段就是降價。這種同質化競爭，使得企業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甚至整個行業也會陷入低水平競爭的惡性循環。

產業鏈壓力傳導。我國在終端產品制造領域具備顯著的生產優勢，催生出一批行業領軍企業。然而，這些行業巨頭在應對激烈市場競爭時，常將壓力以不同形式轉嫁給上游供應商。具體表現為，下游的鏈主企業時常對上游供應商采取延遲付款策略，或強制要求供應商在極短時間內大幅降價，否則便終止合作。此外，通信設備市場、藥品市場等領域的集中采購模式，在針對最終產品進行議價時，往往將價格壓至極低水平，這對產業鏈上游企業的生存空間與發展前景造成擠壓，破壞產業鏈的生態平衡，加劇行業“內卷化”競爭態勢。

準入門檻相對不高。當一種產業進入門檻過低，有限市場容量會迅速吸引大量企業涌入。這些企業往往難以達到規模經濟水平，最終只能通過降低價格競爭，進而引發“價格戰”。在風能和光伏行業，這種現象比較明顯。以光伏產業為例，其技術壁壘相對較低，從硅片、電池片、組件、光伏玻璃到膠膜等各環節，技術門檻均不算高，這導致眾多企業紛紛涉足光伏領域，使得市場供過于求，行業呈現“內卷”態勢。2025年8月，工業和信息化部等六部門聯合召開光伏產業座談會，要求“倡導公平競爭、有序發展，強化技術創新引領”。②

“內卷式”競爭的原因分析

從企業層面看，一些企業秉持零和博弈思維，試圖通過降價等手段，將競爭對手逼至艱難境地，爭奪市場空間。③這種競爭思維，在國內市場與國際市場均有不同程度顯現。即便在某些行業產能尚未過剩的情況下，受這種零和博弈觀念影響，“內卷”現象依然可能出現。這種非此即彼的競爭方式，與現代社會合作共贏的發展趨勢相悖，若長期被宣揚和踐行，對企業長遠發展極為不利。

從產業結構看，我國產業組織機制尚不健全，仍未形成發達國家市場經濟中常見的寡頭壟斷市場結構。寡頭壟斷市場結構由若干寡頭企業主導市場，帶動大量中小企業在產業鏈上下游協同發展，這種結構有助于形成產業鏈主企業與上游供應商間的競爭合作關系及治理機制。寡頭壟斷競爭結構的形成，依賴長期競爭和兼并收購機制。長期競爭促使企業優化提升競爭力，兼并收購和企業倒閉破產機制通過市場整合逐步形成寡頭企業。這些寡頭企業既存在一定的競爭關系，又與大量中小企業建立緊密的合作關系，同時其彼此間存在某種默契。產業組織結構的不完善，是導致“內卷式”競爭的重要原因之一。近年來，地方政府通過設立各類基金參與市場競爭。然而，如果地方政府在競爭過程中過度干預市場，如招商引資時給予過度優惠、對產業進入門檻把控不嚴等，會進一步加劇產業組織結構的缺陷。

從創新維度看，部分行業存在技術創新滯后與路徑依賴問題，企業難以突破舊有技術范式，被鎖定在舊技術軌道，導致同質化競爭。以光伏行業為例，行業依賴成熟工藝，如果工藝創新不足，企業紛紛進行同質化擴產，會進一步加劇市場競爭。加之制造業存在“重硬偏軟”現象，工業軟件底層技術受制于人，會限制產業整體技術升級和創新發展，使得企業在市場競爭中缺乏核心競爭力，陷入低水平的“內卷式”競爭。

我國擁有超大規模市場優勢，但這一優勢尚未充分釋放。內需市場難以有效吸納過剩產能，疊加外需的不穩定性，企業為在有限的市場份額中爭得一席之地，被迫采取低價競爭策略，由此催生“內卷式”競爭。此外，市場規則規范不夠明晰、公平競爭審查執行不夠徹底、地方保護主義與行業壁壘尚未徹底消除、行業自律機制不夠完善等問題，成為“內卷式”競爭滋生的“溫床”。

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

企業要擺脫“內卷式”競爭，必須加強自主性和決策獨立性建設，實施硬預算約束。硬預算約束能促使企業謹慎使用資源，承擔相應責任，在市場中進行有效競爭。企業應樹立正確的競爭理念，摒棄零和博弈思維，轉向合作共贏的競爭理念，注重長期發展和價值創造，通過提升產品質量、加強創新、優化服務等非價格手段提高競爭力，避免陷入單純的價格競爭。

地方政府應進一步明確自身職能定位，減少對市場的過度干預，避免盲目跟風和錯位引導。在招商引資過程中，制定科學合理的政策，避免過度讓利和濫用自由裁量權，注重產業質量和可持續發展。加強區域間合作與協調，進一步打破行政區域壁壘，促進要素自由流動和資源優化配置，為產業發展創造良好市場環境。

在產業政策方面，其一，支持產業政策向前端轉移。面向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推動高質量發展的時代要求，產業政策應更聚焦于前端研發與創新。盡管初期可能存在資源重復投入等問題，但這是技術進步的必然成本。當企業通過研發取得成果并申請專利后，其他企業將自然退出，從而帶動行業整體技術升級。政府應加大對基礎研究、關鍵核心技術研發投入力度，鼓勵企業與科研機構合作，建立產學研協同創新機制，提高產業整體創新能力。其二，調整產業政策補貼方向。以往產業政策多傾向于補貼生產者，易導致產能過剩、企業尋租與腐敗問題。當前，政策更多轉向補貼消費者、用戶和客戶，以此擴大市場需求，緩解“內卷”問題。可繼續通過消費補貼、稅收優惠等手段，刺激消費者購買新產品和服務，推動產業良性發展。例如，對新能源汽車消費者給予補貼，既能擴大市場需求，又能促進汽車產業向綠色、智能方向轉型升級。其三，產業政策的實施方法轉型。產業政策應致力于營造公平競爭的創新環境，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維護市場競爭秩序，讓優秀企業在公平競爭中脫穎而出，激發市場活力和創新動力。其四，產業政策實施主體上移。將地方主導型產業政策轉變為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這是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基本前提。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并非回歸計劃經濟，而是減少產業政策數量，讓中央政府集中資源支持關鍵產業。將與發展新質生產力相適應的產業政策放在中央層面統一執行，實現規則、政策和行動的一致性、統一性和協調性。

優化產業組織結構。通過政策引導和市場機制相結合，推動企業間的兼并收購和資產重組，促進產業組織結構優化。鼓勵優勢企業通過兼并收購擴大規模，提升市場集中度，同時帶動中小企業在產業鏈上下游協同發展，形成良好的產業生態。加強產業鏈“線上”協調的系統性思維，全力培育并扶持鏈主企業，全力建設鏈主企業與專精特新中小企業之間的聯結機制。④加強對企業兼并收購的規范和引導，防止壟斷行為的發生，確保市場競爭的公平性和有效性。

提升技術創新能力。加大對技術創新的投入力度，鼓勵企業自主研發，突破關鍵核心技術，擺脫技術依賴和路徑依賴。建立健全技術創新激勵機制，對創新企業給予稅收優惠、財政補貼、金融支持等政策扶持。加強知識產權保護，提高企業創新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培育創新型人才，為技術創新提供智力支持。推動產業技術升級，促進產業結構優化，提高產業附加值和競爭力，從根本上解決“內卷式”競爭問題。

推動供需總量與結構平衡。統籌擴大內需與優化供給是基本原則。在買方市場中，供給端是快變量，需求端是慢變量，經濟的現實規模取決于需求規模，而不是生產規模。擴大內需不是短期應付之策，而是中長期的根本性任務。因此，一方面，需積極拓展外需市場，加強國際合作，完善推進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機制，為企業開辟新的國際市場空間。另一方面，應著力擴大內需，通過完善社會保障體系、增加居民收入、促進消費升級等措施，充分釋放超大規模市場優勢。鼓勵企業立足國內市場需求，開發創新產品和服務，推動產業與消費形成良性互動格局，達成供需結構的動態平衡，有效緩解產能過剩壓力。

2025年7月，中共中央召開黨外人士座談會，就當前經濟形勢和下半年經濟工作聽取各民主黨派中央、全國工商聯負責人和無黨派人士代表的意見建議。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強調：“有力提振消費、破除‘內卷’，暢通國內大循環，促進國內國際雙循環”。⑤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需堅持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協同發力，以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打破行政壁壘，消除市場分割；以科技創新突破“低端鎖定”困局，培育發展新動能。通過增強企業自主發展能力、推進地方政府行政改革、推動產業政策轉型升級等舉措，將“內卷”壓力轉化為“外拓”動力，為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注入強勁動能。

【注釋】

①《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 習近平發表重要講話 李強作總結講話 趙樂際王滬寧蔡奇丁薛祥李希出席會議》，《人民日報》，2024年12月13日。

②《六部門部署進一步規范光伏產業競爭秩序》，中國政府網，2025年8月19日。

③喬瑞慶：《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 營造良好發展環境》，中國經濟網，2024年12月21日。

④劉志彪：《以產業鏈政策為中心扎實推動中部地區崛起》，《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4年第12期。

⑤《就當前經濟形勢和下半年經濟工作 中共中央召開黨外人士座談會 習近平主持并發表重要講話 李強通報有關情況 王滬寧蔡奇丁薛祥出席》，《人民日報》，2025年7月31日。

責編/趙橙涔 美編/李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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